设置

关灯

备用网站最新地址(记得收藏)

分卷阅读16

    “别骗自己了,你也怀疑过吧?毕竟你又丑又无趣,而我阅人无数,为什么会喜欢你呢?”

    刘睿眼皮一跳,身体僵硬,没反驳。

    赵棠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,愈发得意:“可据我观察,你这人无情无义,纵然作了皇帝,大概也不肯给我实权。说不定还要查我的帐,管我地花销。那太亏了,不值得我出生入死一天十二个时辰地演情郎。”

    刘睿道:“别胡说……”

    赵棠笑道:“你觉得是胡说,那就是胡说吧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赵棠脸上挨了一耳光。对面的刘睿喘息着,脸色惨白,恐惧地看着自己的手。他把五指并拢,攥成拳头,藏到身后,似乎有些后悔。赵棠耳朵嗡嗡响,嘴里流血了,心想:“他力气真大……”毫不犹豫地还手,刘睿被他一耳光打倒了,嘴角淌出血。

    随从立刻围上来,刀剑指着赵棠。刘睿坐在地上,也不知道擦擦血迹,只是隔着人群,茫然地看赵棠。

    赵棠道:“贱货,你这样对我,还指望我能像以前那样忍让你?你再碰我一根指头,我拧断你的脖子。”

    刘睿眼圈泛红,瞳仁黑而无光,仿佛魂魄离体,痛得失去一切表情。赵棠快乐极了,正要再说几句狠词,却听刘睿声音极低地道:“你怎知,朕不肯给你实权?……卫将军的确有点小……大司马如何?尚、尚书令也……”

    赵棠心一痛,随即恶形恶状地道:“狗屁卫将军!你那么喜欢将军,找个将军操你啊!滚!”

    刘睿道:“赵棠……”

    赵棠浑身冒汗,眼前万物带着血色。他脑子发涨,脚底轻飘飘的,感觉自己升仙入道,超脱了一切苦难。他很潇洒地打个响指,说道:“你不滚,我滚。睿睿,永别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他撒腿就跑,快如野马。刘睿一定吓傻了,说不定吓哭了。他对此称心如意,决不回头,一口气跑过几条街。

    他跑不动了,找一块空地坐下,随后仰面躺倒。

    真痛快,真自在,早该如此。他是暗娼,暗娼有暗娼的活法,不见天日地,偷偷摸摸地,一生就过去了。何必冒充贵公子,凑到皇帝身边,倾尽所有讨好对方,最后落一句“朕不嫌弃你”呢?

    他的所有,就是美貌和性命。美貌没有了,性命只剩半条。半条命讨好不了任何人,那就留给自己,偷偷摸摸地过后半生吧。

    “我真聪明,“赵棠用手背挡住眼睛,眼泪滑过太阳穴,心里夸自己,“没问他‘你杀不杀姓崔的’,只问他肯不肯给我实权。他说让我当大司马,这句话多好听呢,以后想起来都会高兴。”

    深夜,赵棠饿着肚子,回到桥下的草窝。刘睿一行人已经走了,赵棠躺在稻草上,忽然腰被什么东西硌了。他扒开稻草,看见稻草下面有一个小布包。布包打开,里面两个白馒头,一个荷包。荷包里装了两块马蹄金,和一张字条。

    字条写着:“赵棠,他日若有难,将此荷包送至洛阳。无论汝有何求,朕皆允。天涯路远,望君珍重。”

    赵棠直到这一刻,才觉得浑身一麻,五脏六腑被掏空了。

    他哭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失去他的睿睿了。

    赵棠把马蹄金送到妓院,不敢见柳珍珍,掉头就跑。

    几天后,大军开拔,他跟在军队后面。军队后面,成百上千的穷人如同乌鸦,盘旋不散。

    一场仗打完,乌鸦们便扑上去,争夺士兵遗物。赵棠置身其中,比谁都灵活凶狠,贪得无厌。

    跟着军队的一路,赵棠见到了地狱:血染红的河,烧成炭的村,倒毙路边的饥民——饥民大多趴着,开膛破肚,屁股上和肚子里的肉都让人割下吃了。

    刘睿连战连捷,声名赫赫,这赫赫之下有万骨枯。他提拔了一个小贵族。小贵族真是小,才十四,从洛阳逃难而来,名叫云起。刘睿和他同吃同住,亲密非常,军中一时流言四起。

    赵棠偶然听到几句,心里滴血——好得很啊,才几天,小崽子就另觅新欢了!

    几天后,新欢被封先锋校尉,带着三百骑兵,大破一万黄巾军。军中震动,流言转向,说新欢是将星转世,而刘睿巨眼识人,真是明君。

    赵棠更恨了,听到有谁谈论云起,便远远躲开。

    他这样跟在军队后,看着军队一天比一天壮大,刘睿一天比一天有皇帝的权威。他恨极了。如果小崽子吃了败仗,众叛亲离,他还能走到小崽子面前,居高临下地说:“我原谅你了,跟我回家吧。”但刘睿越来越好,好到青云上,他这烂泥里的小孽种,怎么追得上?

    战场上尸山血海,穷人们争抢遗物。刘睿怕发生疫情,命令发现一个杀一个。每到夜晚,脸蒙白布的士兵们在埋尸体,穷人趴在尸体上,翻拣遗物,一不小心就会和尸体一起被活埋了。而赵棠习惯了在黑暗里摸索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很快就拣了两大包金银珠宝、军服干粮。

    一天,大军驻扎在半山腰,赵棠在军营附近转悠,突然看到一片鲜明的盔甲如彩云一般飘来,彩云深处,刘睿一袭戎装,策马而出。这小子是正经皇帝了,然而胡子拉碴,满眼血丝,握着缰绳的手布满裂口,是个狼狈的昏君。

    赵棠立刻躲到树丛里,偷看刘睿。

    刘睿身边,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少年郎,大概就是云起。云起目不转睛地看刘睿,眼神充满仰慕。

    赵棠便想:“那无情无义的混蛋,有什么好仰慕的!“

    刘睿走到山坡上,目光向四面八方扫出去,似在寻找什么。良久后,他道:“刚才是不是有人走过?”

    云起立刻道:“来人,搜索方圆百丈之内,把所有百姓带来。“刘睿竖起手掌,制止他:“不必了,是朕眼花了。”又叹口气,很轻很轻地道:”不是他。”

    赵棠听了这话,把脸埋在包袱里,咬着布团儿。泪水流进嘴里,咸咸的。他想:“出去吧,说句软话,以后还是一家人。”但是脚钉在地上,抬不起来。他只能僵硬地坐在树后,听着刘睿的马蹄声远去,最后万物寂寥,只剩风声。

    良久后,赵棠擦干眼泪,从树后出来,背着包袱,往军队相反的方向走了。

    第19章

    军队往北走,要打回洛阳。赵棠往南走,去那蛮夷荒凉的地方。蛮夷的风俗五花八门,有食人的,有养虫的,还有一群男女互为夫妻,生下孩子一起养的。赵棠大开眼界,遂认为中原人保守固执,刘睿是中原人的头子,更加保守固执,不值得留恋。

    后来,他到了刺桐湾。刺桐湾是海港,常有人驾着大船,穿过茫茫大海,抵达世界尽头的异国作交易。赵棠觉得很有趣,见有人招水手,便报名了。

    他上船之后才知道辛苦。船一离岸,就是无边无际的沧海,船在海上就像一粒谷子,而且摇晃不休,正在脱壳。前三天赵棠吐得一塌糊涂,站都站不住。船主花钱雇了个废物,气得肝颤,要把赵棠扔下海。幸好第四天,赵棠不吐了,开始干活。

    穿上淡水不够、粮食不够、床不够、休息时间不够——最要命的是没菜叶子,只能吃咸鱼,吃得人两腿发软,早起漱口时,会不小心把牙齿吐出来。有经验的老水手捕来海鱼,吃生鱼肝治腿软病。赵棠跟着吃,才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船在海上漂,危险无穷无尽。突起风浪时,大风从天际而起,卷起海水,像一只连接天地的大漏斗,非得最有经验的水手掌舵,才能擦着风暴边缘过去。而风平浪静的时候,大海就像一整块蓝宝石,波涛凝固,白鸟在其上飞来飞去,美不胜收。

    《逍遥游》说,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,一天海上有道水柱,大家纷纷喊“鲲”,都跪下去。赵棠也跪下去。看见那鲲越来越来近,然后一片小山般的蓝色浮出海面,叫声低沉悠远,缓缓远去。

    夜里如有星星,赵棠就躺在甲板上,枕着手腕看星星。夜是丝绒般的暗蓝,星星是一些不动的光点,有大有小,忽明忽暗地闪,像许多眼睛在温柔地注视人间。赵棠看久了,便觉天旋地转,好像贴在天舟上,俯瞰海底地星星。星星那么美,那么亮,令他忍不住要跌落进星海里。

    三个月后,船抵达身毒,这儿天气炎热,人也黝黑,语言好似鸟语。船主人把丝绸、茶叶、瓷器卖掉,换回象牙、宝石、香料。又三个月,船回刺桐湾,一船货物换了一船黄金。

    一船黄金!赵棠的魂被勾走了。

    一回陆地,水手们便相约去喝酒嫖妓,几个月的卖命钱,几天就消耗在酒碗、赌桌和女人肚皮上了。赵棠也想去,强行忍住,休整几天,便再度上船。

    整整三年,他在海上漂;漂不了时,他在岸上,吃最差的饭,住最便宜的店,节约每一枚铜板。三年后,他用积蓄买了一条小舢板。

    小舢板不能远航,至多能去附近岛屿。赵棠开动脑筋,琢磨许久,琢磨出一条商机。他买了淡水、粮食、新鲜蔬果,趁远洋船们返航的季节,把小舢板划到近海,向水手兜售。

    辛苦半年、平安归来的水手,个个不差钱。能提早吃到新鲜蔬果,他们就愿意出十倍价钱。

    卖蔬果的来钱速度,比做水手出海快得多。仅仅一年,赵棠就攒够钱,雇工匠造了一艘远洋帆船。他招募水手,购买货物,乘着五月的落梅风出航了。

    这一趟出海,很不顺利。先遇到风暴,船迷失方向,飘到荒岛上。他们伐树作浆,观星辨向,硬生生把船划回航线。随后断粮了,水手要吃人,赵棠把绳子系在腰间,手拿鱼叉,跳进海里,逮住一条奇大的鱼,暂解了危难。之后抵达异国,丝绸换成了珍贵的香料。水手们眼红不已,半路造反。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,赵棠三天三夜没睡,手拿匕首,躲在甲板下的货舱内,等待反击机会。最终,他杀了六个人,镇压下叛乱。

    这一趟出海,赵棠身上添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也添了眼界见识。回到刺桐湾后,他没有像其他船主一样,把香料贱价卖掉,而是乘船逆流而上,抵达繁华地方,雇佣一群小乞丐,挨个药铺、大户兜售“海上香料“。

    黄巾军已被浇灭,中原各郡休养生息,繁华之地多得很。赵棠走了一圈,卖光香料,还结交了许多官吏富商。待他回到刺桐湾,又是五月,落梅风即将吹向东南。他一刻也不休息,购买货物,招募水手,再次出海。

    一连几年,他就这样出海、赴中原卖货、赚钱买船、带着更多船出海……刺桐湾是一个小地方,海商多为亲友,赵棠一个外来户想分杯羹,大家都不同意。

    第六年上,赵棠带着长矛、投石机、撞石出海。返航路上果然遇到围剿他的其它商船。一番血战,赵棠的船沉了三艘,海商们的船沉了十艘。

    海面上漂着木板和死尸,赵棠遍身染血,靠着桅杆站立,哈哈大笑。他想自己上辈子,说不定真做过将军。他也是将星转世,不比云起差。但他没有贵族爹,于是作不了将军,只能作暗娼、商贾之类的贱业。

    这一战后,赵棠拿出一半家资,抚恤死者,不论敌我。

    反对他的海商,偃旗息鼓了。赵棠真正成了刺桐湾的海王。

    他继续出海,船队越来越大,走得越来越远。他再有钱,到了海上,也要受饥饿、干渴、软腿病的辛苦。只有船靠港口,补给充分时,才能过几天人日子。有一天,船停在身毒国,水手们上岸玩耍,赵棠只叫了两个花娘,一桌酒菜,在船上过夜。他痛痛快快地喝醉,痛痛快快地泄欲。次日一早,花娘端来清水,给他洗脸。他忽然看到水盆中,自己的倒影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须发蓬乱、皮肤黑红的中年人。脸上两道交叉伤疤,如同蚯蚓。他笑了笑,眼角便露出鱼尾纹。

    这是自己吗?自己已经……这样老了?

    赵棠心烦意乱,把花娘们赶下船。到了晚上,他独自躺在甲板上。星星那么亮,眨着眼,和他对视,他看着星星,忽然感到一阵心脏停跳般的孤独。这一刻他很想找人说说话,谁都行,但是四周唯有海风掠过,海浪拍打船帮,码头上的异国人在用番语说笑。

    他对着星空伸出手臂,想抱住谁。没人给他抱,他就抱住自己。

    他孤独地睡着了。

    赵棠来到刺桐湾的第十年,已有一支二十条船组成的船队。他有得力副手,已不必亲自出海,只是专心盖房子。

    他的家,一定要气势恢宏,金碧辉煌。于是砸下大笔黄金,修建了一栋五进的宅院。庭院中假山流水,养着孔雀梅花鹿,奢华之极。搬进宅院那天,他宴请了刺桐湾的所有商贾。宴会上美酒佳肴,舞姬歌乐,每个人都对他笑,说着吉祥话。赵棠醺醺然,几乎飘到青云上。

    宾客散尽,他被搀回卧室。卧室很华丽,连枝灯,异兽炉,象牙屏风……俨然是贵族的屋子。他躺在如烟如霞的帐子里,看着自己从风浪里挣回来的一切,十年的疲惫,仿佛这一刻才全部袭来。

    他很快睡着,做了个梦。梦里回到多年前,刘睿挽着缰绳,和云起站在山坡上,而他躲在树林里。这一回,他没有怂,而是大大方方走出来,对刘睿道:“睿睿,你跟别人好吧,我不难过了。没有你,我也能过得很好!”

    这一天,赵棠在码头看货,货是廉价丝绸,运到身毒,能卖天价。码头上,蚂蚁一样的苦力搬运着麻袋,其中一个又矮又瘦,几乎是孩子。他扛着巨大的麻袋,摇摇晃晃,一下摔倒了。麻袋从肩上滚落,摔进海水里。

    管事的立刻上前斥责。小苦力爬起来,咳嗽着,苦苦哀求。就在他哀求的时候,脸孔露出来。赵棠只看了一眼,便觉得头脑空白。